
作者:赵斌 黎娜
柯雷,荷兰汉学家、翻译家,莱顿大学中国语言和文学博士。主要从事中国文学、文化和语言方面的研究,并致力于翻译工作,尤其钟情于中国当代诗歌。早在1988年与马高明合作翻译出版《荷兰现代诗选》,出版专著《语言碎片:当代中国诗歌和多多》、《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》等,在荷兰翻译出版北岛、多多等人的诗集。
在四川大学文科楼二楼报告厅里,54岁的荷兰汉学家柯雷挥舞刺青纹身的手臂,一口流利的汉语,对着台下的诗歌爱好者和研究者们讲述当代先锋诗歌的“疼痛之处”。在话语间隙,不时冒出一句口头禅“对不对”,即便负责此次行程安排的诗人邓翔早已告知柯雷的汉语非常流利,还是被这地道的“京片子”吓了一跳。
中学精通6门外语的柯雷,由于语言的天赋,学习汉语后,研究中国当代诗歌成了顺理成章的命运指引。1986年,正是中国诗坛喧哗和躁动之时,柯雷作为交换生在北京大学进修,因而他的话语体系、研究对象深深印上了“北方诗人”的印迹。如《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》书中个案研究的诗人韩东、海子、西川、于坚、孙文波、尹丽川、沈浩波、颜峻。在成都诗人眼中,这几位诗人并不能代表冠以如此标题之下中国当代诗歌的面貌,因而对他的审美眼光提出了质疑。
柯雷当然不是那种书斋式的学者,而是背包四处调查、口述采访,在诗歌、语境、元文本的多元背景下讨论中国诗歌,体现西方学者严谨和重实践的科学精神。他收集的中国当代民间诗刊已成为莱顿大学图书馆的“特别藏书”,享受与珍本古籍同样的待遇。
他是中国当代诗坛的“局内人”,许多中国诗人、学者嘴里的“老朋友”,游走于诗人江湖,也是超脱于中国本土的域外旁观者。他能以“局外人”的姿态给中国诗坛带来不一样的观察视角和启示吗?四川新闻网川网对话联合《先锋访谈》对柯雷进行了独家专访。
黄立 摄
(Q=川网对话,A=柯雷)
谈与中国诗歌结缘:与中国的读者、诗人产生“共情”
Q:听说您中学时就精通五、六门外语,这种天赋从何而来?
A:我自己不敢说有什么语言天赋,我上的中学是欧洲比较传统的中学,现在也还是很重视外语教育。我们有很多选择,有的偏向科学方面,有的偏向文化方面,我属于后者。对于外语,我是一种着迷的感觉,肯定影响了我的工作。对于研究诗歌的话,诗歌文本本身,你没有把握语言,你就没法跟它沟通、交流,没法切入。我除了对诗歌作品,对整个诗坛作为一个小社会,也特别感兴趣。如果中文不好的话,就不大方便。你跟评论家、诗人、学者、读者、出版者和官员能够聊天,那就最理想,所以语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渠道。
荷兰汉学家、翻译家柯雷
Q:研究当代诗歌,从外语到汉语,又从汉语到古典汉语,对一个外国人而言,难度在哪?
A:难度在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人去学习其他的文化和语言,都一样。好比一个法国人去研究日本的文化和一个日本人去研究德国文化,都会遇到一样的困难。难度是相对的,比如我们对现代汉语,甚至文言文的把握。我不是一个文言文专家,知道其中的局限,但不能因为有局限就不去做,那样就太可惜了。就难度而言,更有意思的一个问题,就是你能不能和中国的读者、诗人、文学工作者产生“共情”,也就是一种对话的可能性。这并不是说要求我变成中国人,这是不可能的,我没有这种渴望。谈诗歌研究:我有自己的口味,也有权利去写
Q:您个人很喜欢先锋诗歌,著作中做了个案研究,国内有批评家认为您的个案研究有点偏离,没有提及像张枣、柏桦、钟鸣这些中国当代重要的诗人。
A:我特别希望能直接听到这些批评,因为我通过你知道这些批评,我没觉得意外。我的著作非常局限,个案的挑选不具备代表性,我只希望通过个案提到的问题达到一定效果。人家觉得这是一种忽略,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商榷,这是他们的看法,我很尊重,这是我的局限。并不是哪位作者不值得研究,像柏桦、张枣,我都有翻译,只是这本书中没有个案研究。你想想现在诗坛有多少人在写诗?当然,我这样为自己辩护有点不公平。
Q:作为诗歌的旁观者和参与者,要考虑诗歌的重要性,就要考察它的突破性,一是在诗学理念上的突破,二是形式和内容上的创新。
A:这就讲到了权威的问题,话语权的问题。比如说,有的人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,认为国内有一个经典化的过程。国内权威的评论家和学者只要说了谁是一二三,外国学者就要跟着走。我不敢苟同,我觉得不同文化间的沟通是动态的。
反正提到权威、话语权就意味着相互斗争、论证,我没有这个意思。但我还是觉得:一、我的著作没有达到全面性;二、我有自己的口味。我不客气地说,我不会考虑国内经典化的过程是否包容某些诗人的作品。我有自己的口味,也有权利去写。
Q:您在书中对一些矛盾的问题做了阐述,诸如:“崇高”与“世俗”、“民间”与“官方”、“民间写作”和“知识分子写作”,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是不是中国诗歌一个不正常的现象?
A:这个说法蛮有意思,“不正常”,那我会反问:按照谁的标准?谁来决定正常和异常?所以另一种说法,我觉得更准确。中国的当代诗坛,有一个词很重要:江湖,中国的诗坛很“江湖”,前段时间我才意识到“江湖”可用作形容词。有些人说这些讨论一点意思都没有,和诗歌文本没有关系,我看不一定。在我的著作中,那些对立的论证,我觉得很重要。已经过了很多年,在做田野调查的过程中,我发现常常还会看到南北之分,口语和书面语之间的区别。那些现象、话题和事件,不能说没有重要性。而且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们诗歌文本有很多相同之处,比如韩东说“独立的精神是最重要的”,程光炜和王家新同样这样说,韩东属于民间,而程光炜和王家新属于知识分子。所谓的独立精神,基本上是一个意思。
Q:他们做了一些纷争,但在诗学深度和现代汉语的使用上相对于它的派别,没有触及到诗歌本身。
A:我在川大也讲到文化社会学的东西,那些专家、学者的论证是一套,诗歌文本又是另一回事。并不能要求诗歌作品和所谓的理论方面是一致的,我觉得没有必要。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去研究这些,并不是考试,你在归纳诗歌意思的同时也在论证所说的话,后来你发现他的诗歌作品和诗话有不一致的地方,那就是一种很没有意思的研究。我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,我非常钦佩于坚的诗歌作品,同时他在诗学方面的文章,我也有说明,没有逃避这个问题。
谈当代诗歌现状:谈论诗歌是好事,文艺是不受控制的
Q:顾彬一直批判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,认为当代诗歌的成就高于小说,您怎么看?
A:我记得2007年在中国人民大学,就已经听到他在说这些,当时和他看法不同。去年,我们在南京大学开会,又说了很多关于这个话题的内容。他说小说不太值得看,我觉得他有点极端,我常常还会看一些小说。另一方面,他对诗歌的评价更高,他做了一些德语翻译工作。我跟他对于诗歌和诗坛中哪些流派值得翻译的看法有所不同。
Q:您在书中提到了诗歌“边缘化”的问题,这应该是诗歌的常态。中国有些节目和个人,像《我的诗篇》和余秀华会突然成为热门。
A:诗歌不存在“边缘化”的问题,即使没有余秀华和《我的诗篇》这些现象,我也不会觉得先锋诗歌处于边缘位置。有人说《我的诗篇》是大众的、官方的、主流的,我之前写过关于这个纪录片的文章,我有一个结论,无论怎么热炒,你也不能否认,《我的诗篇》也好、打工诗篇也好,至少会让人又谈起当代诗歌,这是好事情。在中国诗坛上,有个现象让我感到奇怪,那就是话语权的问题,也可能与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有密切关系。
谈成都及诗人:不能说所有的北方诗人写的都是一样的
Q:和成都的诗人有哪些交往?觉得有什么特质?
A:我认识的成都诗人不是特别多,有的在成都认识,有的在其他地方,不敢说交往很多。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工作了三年之后,回到荷兰莱顿大学中文系任教,有个叫戴麦河(音译)的加拿大人找我,希望读我的博士。国外学者认为八十年代四川诗坛很重要,戴麦河掌握的资料最多。我原来的著作中计划写四川,一是女性诗歌,二是四川诗坛,但戴麦河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四川诗坛的,他写得特别好。
我去了很多地方,去了南方经常听到说北方不好,很可笑,不能说所有的北方诗人写的都是一样的。不说当今,回到朦胧诗,顾城、北岛、江河、多多、食指、舒婷,写的都是一样的吗?恐怕不是。
Q:最后谈一谈对成都的感觉吧。
A:我对成都的感觉特别好,一是地理特别有意思,我在川大专家楼看了一下地图,有点高兴,我常在北京,对地理特别熟,知道在哪,地铁坐几号线,在这里我成了陌生人,但我对地理印象特别好。另外,就是环境,还有到处都能看到植物和水。还有,就是吃。我91年来到成都,那时感觉也特别好,流了很多汗,但很舒服,希望夏天再来成都。
本次专访由四川新闻网川网对话联合《先锋访谈》共同开展,采访场地由记忆四川提供。 |